長閑日和(のどかびより)
Nodori或者長閑就好

爱是一只来自地狱的狗

我好喜欢这个小蔡

鸚鵡洲:

*8000+


*关于偷窃癖


 


 


 


-


蔡程昱走到电影院时半空中忽然飘起雪来,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很薄,落到大衣的毛领上,很快就化成一滩模糊的水渍。他抖了抖领子,佝偻着腰凑到售票窗口前,指着玻璃窗上的海报问:“还有票么?”


 


售票员抬起头,见他指的是一张超级英雄海报,摇摇头,“今天的场次已经卖完了,你应该来早一点的。”




蔡程昱失望地哦了一声,直起身,不过短短几分钟,雪势已经变大了许多,观影的人们撑着花花绿绿的伞走来,到门前时收起,抖落的雪片掉在红色的迎宾毯上,十分刺目。


 


他拉起兜帽逆着人流缓缓地往外走去,尽管他还有别的办法弄到电影票,但他觉得时机未到。


 


蔡程昱踱到电影院前的广场中央,几条长椅摆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他浑不在意上边有没有雪水,大剌剌地一屁股坐下了,大概放空过半秒钟,他才留意到长椅边蹲着个男孩,凶巴巴的,瘪着嘴,烟快燃到过滤嘴了还不扔。


 


蔡程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男孩像是感受到他目光似地,哗一下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他,两条眉毛像铡刀一样压在眼皮上,蔡程昱心里咯噔一响,尽可能地对他摆出柔软的类似小动物的笑容来。


 


对方却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仍旧盯着他,那架势是非讨个说法不可了。蔡程昱这才发觉他的左边眼窝有些淤青,嘴角还挂着细细的血珠,换谁看都是打架斗殴或者寻衅滋事的惯犯。再这样对视下去恐怕下一个被打的就是自己了,蔡程昱一激灵,连忙笑着问:“看电影吗?”


 


男孩明显一怔,“你有票?”


 


蔡程昱松了口气说:“票都卖光了,不过,你等等,我有办法弄到。”


 


那是2012年的冬末,蔡程昱所谓的时机到了,他混进庞大的观影人潮里,驾轻就熟地从一对情侣身上为他和龚子棋偷来了两张电影票。


 


 


 


-


蔡程昱的偷窃癖由来已久。非要深究的话是从初一开始,前桌的女孩绑了根新的棉布发圈,乳白的碎花图案,缀着蕾丝边。他喜欢那根发圈,尽管他压根用不上这玩意儿,但他还是产生了强烈的想要把它据为己有的念头。




他把发圈偷走了,装进一只小小的铁皮盒子里,那只盒子至今还摆在书架的最顶层,里边的东西也越积越多,净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充满了琐碎且无意义。


 


事实上蔡程昱的家境良好,衣食无忧,典型的中产阶级,而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也十分正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如果把他迄今为止的人生拍成纪录片的话,全片表达的核心思想只能是顺风顺水四个大字。


 


那么为什么要偷东西。蔡程昱也答不上来。


 


但他能肯定的是,当他得意洋洋地捏着电影票跟龚子棋走进电影院时,他的心情格外亢奋,捧着一掬滚烫的心火,灼得嗓子眼冒烟,几乎要唱出歌来。


 


龚子棋这个名字是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的。那时他们光顾着在漆黑的影厅里看主人公打怪升级,分享一桶爆米花了。他们不交谈,这是和陌生人看电影的好处,只需忍受对方咀嚼爆米花的声音即可。


 


散场后蔡程昱抽出一张票根塞进兜里,另一张则大大方方地让给了龚子棋,他没有问蔡程昱的名字,就像他没有问这票是哪里来的,作为回报,蔡程昱也不问他脸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他们礼貌地道别,一头扎进茫茫雪雾中,蔡程昱回头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恍惚,他捏紧票根,这是他偷过的最贵重的东西了。


 


 


 


-


升上高中后不久,蔡程昱又见到了龚子棋。他捧着一摞作业去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时,龚子棋正慢悠悠地迎面走来,那会儿他长高了不少,五官也舒展得十分浓郁,不过眉间攒着的那股劲儿仍未散去。


 


蔡程昱顿了顿,立时想起了那场大雪,雪中奶油色的背影,蔡程昱不确定他注意到自己没有,他犹豫了几秒,正打算说点什么,可就是这几秒,龚子棋擦着他肩膀过去了。他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迈进办公室,把刚收上来的试卷码齐放在数学老师的桌上。


 


他刚退出办公室,却瞧见龚子棋站在门外,背靠着栏杆,冲他扬了扬下巴,声音还是闷闷的,跟在胸腔里击鼓似的,“你哪个班的?”


 


“理三。”


 


龚子棋点点头,“放学别走。”


 


蔡程昱又一哆嗦,心想这顿打怎么就逃不掉了。


 


龚子棋才说完,上课铃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蔡程昱当即变了脸色,嘟囔着完了完了是数学课,然后冲他胡乱地挥挥手说拜拜拜拜放学见。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龚子棋慢吞吞地踱回楼上,他在文四,跟理科班不在一层楼,他闲着没事会下来晃悠两圈。他一早就认出蔡程昱来了。


 


开学军训的那天晚上,几个班的教官合计着搞了个联欢晚会,说是晚会也不过就着操场那片人工草皮,配着蚊子嗡嗡乱飞的电灯,抓壮丁似地拉来一些新生表演节目。


 


龚子棋对这类事情一向没什么兴趣,他躲到一边抽烟去了,拢着手,打火机的一小团火苗蹿到眼前,蔡程昱的歌声就是这时钻进他耳朵的,像一柄削金断玉的匕首,顺着耳蜗直扎进心房里。




他好奇地瞟了一眼,站在高台上的男孩腰背挺直,夜风往敞开的领口灌进去,吹得衬衫鼓胀。龚子棋至今也没想明白,这么单薄的身体,怎么能发出这么嘹亮的声音。


 


后来龚子棋揪着马佳问他是谁的时候,马佳拿看怪物的眼神扫了他一眼,“蔡程昱,问这个干嘛。”


 


龚子棋沉默了一会儿,“我认识他。”


 


马佳被逗乐了,“拉倒吧,你刚没听见么,人最高分录进来的,好学生,你自个儿说说,这三个字,你跟哪个字沾边了?”


 


“好学生?”龚子棋不解地重复着。


 


 


 


-


蔡程昱心惊胆战地吃掉了最后一只油爆虾,龚子棋撑着脑袋坐在对面,他没吃几口东西,据说是在健身练拳,抵御一切高油高糖来犯的危险。


 


蔡程昱擦擦嘴,如果说跟陌生人在黑暗里分享一部电影他还勉强能招架的话,那么像现在这样,坐在嘈杂的路边摊,跟这位陌生人面对面地分食一盆油爆虾,他的大脑就实在难以负荷了——关于蔡程昱的大脑,很值得写万字论文详细分析。




他在自己可控制的领域内算是天才,比方说学习,无论是学文化课还是学唱歌,他的大脑都能光速运转并充分展现其价值。可一旦接触到那些超出他控制的领域时,比方说酒精,他就会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退化成白痴。


 


再比方说龚子棋。


 


其实龚子棋的名字在蔡程昱刚入校时就有所耳闻,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个狠角色,高,结实,不爱说话,看人的眼神冷冰冰的,像在看垃圾。平时结伴出入的多是一位同样高大的朋友,他客气地称对方为马老师。


 


“这应该是道上的黑话。”蔡程昱的同桌方书剑如是推测。


 


而在蔡程昱听过的各版故事里,最扯的莫过于龚子棋打了六颗舌钉,不说话是怕六芒星阵的法力溢散出去。总之有关于龚子棋的事迹传得沸沸扬扬,但他坚信自己和龚子棋这样的人物不能有什么交集,至多是听点八卦而已。


 


所以当龚子棋环抱着胳膊出现在理三门口时,方书剑倒抽口冷气,“诶,你看,那就是龚子棋。”


 


“谁?哪个?你说门口那高个儿啊,哦,他……他算我以前的朋友吧,很久没见了,叫我放学别走来着,不是,等等,你刚说他是谁?”


 


临走前方书剑拼命用眼神示意:一路平安。蔡程昱怀着大无畏精神强颜欢笑地走到龚子棋身边,他心想只是因为两年前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也没必要那么记仇吧瞅你咋地大不了同归于尽,他凭空生出股炸碉堡的勇气来。


 


奇怪的是龚子棋一没骂他二没打他,上来就是顿油爆虾招呼,搞得他彻底没法子了。他的大脑再次陷入宕机状态,为了打破这种微妙又尴尬的氛围,他试着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龚,龚子棋,下棋的那个棋,你问第三遍了都。”龚子棋边说着边招手叫来老板结账。


 


蔡程昱嘿嘿干笑了两声,“问得多才记得牢嘛。”


 


龚子棋也跟着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饱满的牙齿,颊上显出两粒笑窝来。蔡程昱愣了愣,好半天才咕咕哝哝地说:“原来你也会笑啊。”


 


吃过饭一块儿回学校的路上,蔡程昱掏出钱包来打算付一半的钱给龚子棋,却被他摆手拒绝了,“你不请我看过电影吗,这顿就当我回请了。”


 


“好吧,”蔡程昱也不推辞,把钱包塞回裤兜里,“对了,你是不是有舌钉啊?”


 


龚子棋不解地皱起眉,仗着吃过一顿饭,蔡程昱大着胆子七手八脚地比划起来,“他们说你打了六颗舌钉,能连成六芒星阵,舌头上,这个位置,我看看呗。”


 


龚子棋心说蔡程昱真是傻得冒泡,这种鬼话也信。不过秉着辟谣到底的精神,他乖乖地张开嘴,蔡程昱凑到跟前,一张白净的脸被骤然放大,眼神湿漉漉的,十分天真地察看着,“没有啊,哪儿呢?”


 


“本来就没有。”


 


龚子棋别过脸,他看见蔡程昱的颧骨上长着一粒小痣,淡淡的,像颗发烫的珍珠,熨帖进他的眼底。


 


 


 


-


蔡程昱从龚子棋那里偷走的第一件东西是枚挂坠,球衣的形状,明黄色。龚子棋把那枚挂坠当宝贝眼珠似地挂在书包拉链上,还得意地跟蔡程昱解释这是湖人队的球衣,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走路的时候故意慢了半拍,落在龚子棋后边,然后轻轻地取下了那枚挂坠,装进自己口袋里。


 


回去后家里黑漆漆的,妈妈出差还没回来。蔡程昱没开灯,脱下鞋赤着脚走进书房里,他踩在小凳子上把那只铁皮盒子拿下来,借着外间漏进的灯火,他仔细审视着这堆他偷来的东西,包括那张票根,皱巴巴的,有些泛黄了。他没有告诉龚子棋的是,那时他爸妈正为分居的事情吵得头破血流,尖叫、咒骂、打碎的花瓶,他杵在墙角,进退不得,狼狈地揣着一把零钱狂奔出去,然后遇到了同样狼狈的龚子棋。


 


蔡程昱把球衣的挂坠压在票根上边。


 


龚子棋发现自己的挂坠失踪后伤心了好久,在学校里能跟他说上两句话的就马佳和蔡程昱两个,于是他先跟马佳沿着操场找了一圈,无果,又跟蔡程昱沿着楼梯间找了一圈,仍旧无果。蔡程昱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会为一枚廉价的挂坠难过,跟小孩子似的,如果让方书剑知道了,指不定要驳斥这是在造谣。


 


不过没几天龚子棋就把挂坠忘到了脑后,继续吃吃喝喝打篮球,蔡程昱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大概又过了半把月,蔡程昱跟龚子棋在网吧玩游戏的时候,眼见着快推上对面高地了,龚子棋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喜欢湖人队吗?”


 


蔡程昱在认识龚子棋之前是从没进过网吧的,多亏龚老师的悉心指导,他现在已经能熟练地配合龚子棋输出了,他视死如归地盯着屏幕,放出技能,头也不回地说:“什么?湖人队,我不看球,那不你喜欢的吗?”


 


龚子棋没接话,这一局很快就结束了。蔡程昱扒了面前的炒饭两口,拎着书包作势要走,龚子棋知道他的习惯,好学生,不翘课,打完游戏还得尽职尽责地回学校上晚自习做题。龚子棋的食指一下一下敲着键盘,他轻轻地说:“蔡啊。”


 


“嗯?”蔡程昱回过头,龚子棋见他仍是一副天真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路上注意安全。”


 


 


 


-


龚子棋心头揣着事,一连好几天没去找蔡程昱。他们都是走读生,刚巧回家的路线有一段重合,蔡程昱偶尔会犯懒,下了晚自习也不加班做题,跟龚子棋溜去学校后边的路边摊吃宵夜。蔡程昱说这两个月把他这辈子的肚子都拉完了,边说还边傻笑,好像在听别人的笑话一样。


 


吃完宵夜龚子棋就骑着小电驴送蔡程昱回去,只有那么一段路是重合的,不长不短,到第二个路口龚子棋就该把蔡程昱蹬下车,让他自个儿去走剩下的路——起码对马佳,龚子棋是这样做的。可龚子棋每次都把蔡程昱送到小区楼下,一度让蔡程昱怀疑他们是门对门的邻居。


 


龚子棋是不太喜欢骑小电驴的,初秋的凉风呼啦呼啦地灌进肥大的校服里,挠起一层鸡皮疙瘩来,凉飕飕的,不过有蔡程昱在的话情况就不大一样了。那块座椅很窄,要容纳两个平均身高一米八的男孩可够呛,蔡程昱只能贴着他的后背,风声很响,他一讲话就凑着他的耳朵,呼出来的气是热的,贴着的皮肤也是热的。


 


那天午休的时候龚子棋在操场打篮球,跟几个外校的学生因为场地的事情吵了几句。那群学生认为龚子棋不应该一个人占着半块场子,可龚子棋认为先到先得,抢场子也应该打声招呼,直接上手投篮太不够意思了。也不知道是哪边先动的手,等龚子棋反应过来时,鼻梁上已经挨了一记拳头了,他也没闲着,平时练拳的手脚功夫这会儿全用上了,两边都挂了彩,逐渐演变成一场无厘头的混战。


 


尽管大多数人都觉得龚子棋很不好惹,应该犯过不少事,可实际上他打架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可追溯至两年前,也就是遇到蔡程昱的那天,他主动替一个被欺负的学弟抱不平,跟大伙人打了一架,鼻青脸肿,往小巷子里钻出来时,才发现学弟早跑了,连句谢谢都没留下。


 


那群学生朝龚子棋骂了几句脏话,互相搀扶着走了。龚子棋蹲在篮球架下,幸好是午休时间,没多少人注意到这场斗殴,不然闹到教务处,自己又得挨处分。他慢吞吞地掏出烟来点上,仰着脑袋,天空看起来格外遥远,光照过盛的惨白的蓝色。


 


怎么还没有下雪。


 


蔡程昱的老年机在抽屉里震了三下,他连忙伸手捉住,生怕被数学老师听见,他没有智能机,妈妈担心会影响学习,给他买了只能打电话和收发短信的老年机,而会给他发短信的,除了10086,就只有龚子棋了。他拿余光瞟了老师一眼,急忙忙地垂下脸,打开收件箱——


 


“蔡程昱。”


 


他盯着那条短信发愣。


 


“蔡程昱?”


 


方书剑顶顶他的胳膊,小声地说:“老师叫你呢。”


 


“啊?啊,到!”蔡程昱惊得站起身来,背着手,老年机还攥在手里,又震了三下,嘟、嘟、嘟,震得他心头发慌。


 


“你来吧。”数学老师拍了拍黑板。


 


蔡程昱一边迟缓地挪出座位,一边冲方书剑使眼色:来什么啊就来。


 


方书剑冲着黑板努努嘴,传递出自认为能够被理解的信息:做题,最右边那道。


 


蔡程昱把老年机塞进裤兜里,气定神闲地走上讲台,尽管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他必须装作自己知道的样子。数学老师站在一旁,差点被蔡程昱唬住,前一秒还疑惑是不是误会他了,后一秒就看见他胸有成竹地拿起黑板擦,把板书擦了个干干净净。


 


蔡程昱被骂得不轻,数学老师说他飘了,飘得体重计都称不出重量了,于是把他拎到走廊上罚站,让他好好反省下最近心不在焉的状态。


 


蔡程昱趴在栏杆边,咬咬牙,跑了。


 


那是2014年的初秋,蔡程昱完成了人生中的又一伟大壮举——翘课。那只老年机他一直没舍得扔,里边存着龚子棋给他发的那两条短信,也就是他翘课的动机。第一条里龚子棋说你为什么要偷东西。第二条里龚子棋说我想见你。


 


 


 


-


龚子棋坐在操场的人工草皮上晒太阳,穿着灰色的T恤和篮球裤,两截赤裸的小腿晃晃悠悠,上边各有几处淤青,蔡程昱走近了些,他脸上还挂着两道口子,指甲盖那么大,已经凝成血痂了。


 


蔡程昱在他身边坐下,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午休时发生的事情,说完又不解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不上课吗?”


 


蔡程昱把自己的英勇事迹复述了一遍,逗得龚子棋哈哈大笑,直扯得脸上的伤口发疼,那样子十分滑稽,蔡程昱也跟着笑,笑完又是沉默,准备好的说词一见到龚子棋就全作废了。


 


“其实我早知道了。”


 


“什么?”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见龚子棋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蔡程昱还是心头一紧。


 


“你偷东西,”龚子棋盯着他,“那挂坠,一开始我还以为它掉哪儿了,死活找不着,后来,上星期吧,我跟马佳去吃饭,碰到他一朋友,就站路边聊了两句,他居然说认识我,经常见我跟你在一块儿,完了他还问我们关系是不是很好,我说是啊,他就说难怪,你往我包里拿东西,我都没反应。”


 


蔡程昱垂下脸,他的人生是循规蹈矩的人生,是要把顺风顺水四个大字贯彻到底以便百年后烙上金匾以供后人观瞻的,他卯足劲,事事争圆满、求完美。直到有一天——他不记得具体是哪天了,那天稀松平常,跟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他忽然发现自己病了,不是生理上的疾病,而是脑中绷着的弦越拉越紧,啪地一声,断了。


 


龚子棋叹口气,“你喜欢的话直接告诉我啊,我会送给你的。”


 


“哪儿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蔡程昱笑了笑,“你根本不了解我面对的是什么,你甚至不了解我。”


 


龚子棋本意是想好好劝解他一番,可一听他这理直气壮的口气,龚子棋就一肚子火,“对,我是不了解,难道你就了解我吗,了解那些八卦,还是了解我到底有没有打过他妈的六颗舌钉。”


 


龚子棋算是跟蔡程昱闹掰了,他一不痛快就整天整天地冷着脸,脸上还带着伤,于是谣言再次不胫而走,马佳把这些当笑话说给龚子棋听,“说什么你被甩了,诶哟,惨呐,还跟情敌大打出手,两边各出九九八十一人,斗得昏天地暗,喂,你怎么不说话,我/操,不会是真的吧?”


 


龚子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懒得搭理他,敷衍着说:“差不多吧。”


 


马佳一愣,立时嚷嚷着要替他报仇雪恨,“说吧,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兄弟去会会他。”


 


龚子棋想也不想地说:“蔡程昱。”


 


马佳:?


 


龚子棋决定跟蔡程昱握手言和了,这件事情只要蔡程昱肯解释,总还有回旋的余地。他翘掉最后一节晚自习,早早地跑到理三门口,他知道蔡程昱的座位,靠窗那组,正数第三排,他从后门绕进去,方书剑正一手抓着水蓝色的窗帘一手拉起大开的玻璃窗,桌上的课本被夜风掀得哗啦直响,窗户关上了,课本停在第一页,写着蔡程昱三个字,笔迹幼稚,跟小学生写的没什么两样。


 


蔡程昱却不在座位上。


 


“他人呢?”龚子棋指着空荡荡的座椅问。


 


方书剑转过身,见龚子棋气势汹汹颇有来者不善的意思,他警惕地说:“请假了,今早走的,你找他有事?”


 


龚子棋没回答,有些失望地踱回廊道里,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灭了。他胡思乱想着,又没法跟别人商量,毕竟这是蔡程昱的秘密,或者说,这是且只能是他跟蔡程昱之间的秘密。




他刚走出校门,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亮度调得过高了,刺得眼睛生疼,但不妨碍他认出那串号码,类似于一个恒定的经纬度坐标,他曾向那里投递过无数信件。


 


“喂?”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子棋。”


 


“在,你说。”


 


“我饿了,子棋,我想吃油爆虾。”


 


 


 


-


龚子棋往派/出/所领走蔡程昱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醉汉扶着树干稀里哗啦地吐个不停,蔡程昱的眼圈红红的,整个儿憔悴了不少,他缩着脖子,眼里的光彩跌堕了,龚子棋一直觉得他该是意气风发无坚不摧的,昂首阔步走在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上。


 


原来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蔡程昱的爸妈在长达两年的分居后离婚了。他得到消息后立即赶去民政局跟爸爸告别,望着那辆陌生的黑色轿车渐行渐远,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


 


妈妈时常说我只有你了,你要争气,不要再让我操心了。这些话如同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日日高悬于顶,既让他恐惧又让他浑身充满力量。他也试过去反抗,可理智告诉他,不能再伤害妈妈了,她已经够痛苦了,因此他只能采取偷偷摸摸的不可告人的方式来反抗,比方说偷窃。


 


他浑浑噩噩地走进路边的超市,把货架上的果汁、点心、巧克力一样一样地塞进书包,全不顾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他好像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一个他站在这边,另一个他站在那边,遥遥相望,谁也碰不到谁。他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脚边散落着花色斑斓的糖果。


 


他被送进了派/出/所,值班民/警见他情绪不稳定,准备联系他的监护人来处理时,被他制止了,他不能让妈妈知道,自己精心养育的儿子,居然有偷窃的怪癖。他打开通讯录,他发觉能托付的居然只有龚子棋一个人了,他拨通电话,那些好不容易收回的眼泪,在听到龚子棋的声音时,如同决堤的江河,再次奔涌而出。


 


那天晚上龚子棋陪着蔡程昱吃了两大盆油爆虾,还点了些啤酒,蔡程昱的酒量比马佳好不到哪里去,红着脸,像只刚生下来的小猴子,他挂在龚子棋身上,笑眯眯地说:“我很久没偷东西啦,除了,嗝,除了你那挂坠,好像认识你之后,我们一起打网吧,一起翘课,一起吃宵夜,我就,就再也不想偷东西了。”


 


龚子棋笑了起来,心里边却难过极了,蔡程昱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骗了你,我有病,电影票,你知道吧,电影票也是我偷来的,子棋,我真的有病。”


 


“我知道,”龚子棋说,“那天你说能弄到电影票,你肯定没注意,我就跟在你后边,我都知道,我还是跟你去看了那场电影,蔡程昱,我也是同谋。”


 


 


 


-


2015年初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龚子棋裹着大衣,站在高铁站前瑟瑟发抖,他提早到了二十分钟,他掏出手机回着蔡程昱的消息,冻得指头生疼,又连忙塞回口袋里。


 


蔡程昱去外地学声乐了,准备报考艺术类院校。和妈妈谈这件事时他心里没底,把那只铁皮盒子从书架上拿到她面前,鼓足勇气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他本不指望被理解的——可他后来告诉龚子棋,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哭,哭了很久,哭得让他心碎。


 


人流渐渐地涌出车站,龚子棋一眼就瞧见了蔡程昱,敞着羽绒服,戴着圆圆的眼镜,四处张望,龚子棋冲他招招手,见他还是没反应,龚子棋把手拢到嘴边,大声地喊:“蔡——程——昱——”


 


蔡程昱转过身,冲声源的方向望去,龚子棋正咧着嘴笑,也不知道校服里边塞了几件毛衣,胀得又肥又大,配上他那张露出三十二颗牙齿的笑容,太傻了,怎么能傻成这样,光是这样想着蔡程昱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提着行李箱狂奔过去。


 


那晚喝醉酒以后他几乎是处于断片的状态,跟龚子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一个模糊的片段,他和龚子棋坐在花坛边,背后是大榕树,月光顺着叶隙漏到四只手上,亮晶晶的,他轻轻地哼着歌,或许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没逃脱,龚子棋也跟着哼了起来,替他唱后半段,一边在泪流,一边紧抱我,小声地说多么爱我。


 


蔡程昱站定在龚子棋跟前,头发翘着,围巾七歪八扭地搭在肩上,龚子棋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替他拉起羽绒服的拉链,整理好围巾,笑着说:“怎么样?”


 


“Bravo!”


 


雪片扬扬洒洒地落下来,蔡程昱躲进龚子棋的伞下,边走边说集训的事情,龚子棋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恍惚,他第一次见到蔡程昱的时候也下着雪,不过天气没现在那么冷,他蹲在椅子边,蔡程昱低下头冲他笑了笑,像初生的孩童,天真又贪婪。


 


龚子棋跟蔡程昱差不多高,刚好能看见凝在他眼睫上的霜花,“子棋,你知道那个吗,就是,廖,廖什么来着,你肯定听说过,他游完泳还能唱歌,不带喘的!”蔡程昱手脚并用地描述着,龚子棋也没仔细听,偏过脸,亲了亲他的眼睛,很轻,像拂过羽毛似地,蔡程昱立时住了嘴,只觉得眼上的那层皮肤又凉又烫。


 


龚子棋低着头偷笑起来,他的收件箱里留着蔡程昱临走前发的短信,用那只老年机发的,他说你是这个世界上看起来最不像好人的好人,而我是最不像坏人的坏人。龚子棋以为他还在伤心,连忙打电话过去安慰,对方的声音却亮极了,好像在笑,他说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谈个恋爱。


 


好啊。龚子棋说。


 


 


 


END


 

©長閑日和 | Powered by LOFTER